人类不是渺小,是悲惨;悲惨在于受制于他自己(制与受制是一)。深深地进入了解自己,而对自己有办法,才得避免和超出了不智与下等。这是最深渊的学问,最高明最伟大的能力或本领。
——梁漱溟《这个世界会好吗》
每个人的盔甲
李嘉诚为跟孙儿交流,打开了《盔甲骑士》,竟然爱不释手,从中悟出不少经商思维,并因此喜作《童话中的玄机》,为发现盔甲中的真我而直面现实转型鼓与呼。为探索女儿的玄妙世界,我也打开这本启蒙读物,一面为盔甲骑士的故事所感动,一面体味着中国企业家的命运,思索着这些力行者所面临困局的求解之道。
《盔甲骑士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心地善良、充满爱心、坚毅勇敢的骑士,他铲除恶龙,拯救危困中的公主,备受世人推崇,国王赏赐他一套闪亮的盔甲。久而久之,骑士渐渐习惯了人们的诧异与赞扬,习惯了盔甲带来的力量与安全感,习惯了盔甲塑造的另一个自我,以至于他穿上三年不再脱下来。直到有一天,他的爱妻受够了一个盔甲男人的折磨,要带着儿子离他而去,骑士才意识到脱下盔甲的紧迫性。随之而来的问题比想象中还严重。由于盔甲已经生锈,他请大力铁匠用斧子砍他的盔甲,结果导致盔甲变形,自己经无法正常睡眠,也不能正常进食,甚至不能正常喝水。他的生命受到了空前的威胁。于是,一直以拯救他人为己任的骑士,不得不为自己出发,去寻找自己的救赎。“骑士的盔甲”也因此成为禁锢人们自由身心的一切面具与枷锁的代名词。
骑士的难题,与我们那些正在经受磨难的企业家之命运何其相似!企业家,尤其是那些成功企业家,曾经影响了数不胜数的事件,荣誉、秘籍、成功、果断、进取等质素加身,让他们有了一览众山小的豪迈,同时也落下了少有同路人的孤独与落寞。他们不像常人,可以随意向人诉说苦闷。企业家的定位与潜规则,使他们面对任何苦闷和无奈,只有自己消化,很少有人可以为之缓解或分担。他们没有倾诉对象,甚至佛或上帝也不与他们同在。久而久之,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开始向他袭来,形成他们怀疑一切人的心理机能。于是,他们纷纷穿上各种各样的盔甲,或日夜由生猛的保安护卫,或揽压顶的业务缠身,或进入不知为谁忙乱的债滚债的泥沼,或干脆就患上抑郁症。据中国企业家协会发布的《中国企业发展报告》称,近20年中,我国已有1200多名企业家因种种心理障碍走上了自杀之路。至于非正常死亡的数目,更为惊人。
盔甲骑士,可以跟众多智者交流,他们可以带他走上一条求生之路。而我们的企业家,则没有他那么幸运。固然,虚荣心、胆大妄为、虚伪的羞愧、豪赌的果断、信仰的迷失等在很大程度上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,但是又有谁能说,他曾探究过这些受到创伤的人们的内心深处,并了解过他们隐藏在内心深处而不为外人所知的奥秘呢?在那漫长的岁月里,他们的家人、朋友、公司同事、社会的智者等,本来是能够发现、捕捉、探听出这些人心灵中的某种奥秘,以理解和缓冲这些人内心的烦恼和痛苦的。但人们却没有这样做,根本就没有这样做过。企业家艰难攀登上了众人向往的无限风光的峰顶,还没来得及陶醉喜悦,旋即被那里冰刀一样的寒冷、稀薄的空气、不见底的悬崖等窘境所迫,只想柺下山来。可是,他们却找不到插足的地方。而且,他们原本从那里出发的客栈已经没有了他们的温暖被窝。因为,一种不平衡的情绪在酝酿、生成和膨胀。企业家们的出类拔萃,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,他们要在思想上、理论上、舆情上把其摧毁,有时甚至包括摧毁其肉身。人们忽视了这些企业家也是人,也有脆弱的情感,也有承受的极限。
危难、压力、阴谋、成功、失败、无聊与孤独,使企业家或多或少在某个时刻,能够听到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——“生就是死,死就是生”。他们深知看破生死是一种内在的情愫,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感觉,因为没有人相信这样的话。死亡有自己的真理,自己的明显性,自己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。他们不容忍我们的寻常观念,我们很难理解它们。只有特异之人,在精神极度兴奋的罕见时刻,才能听见和理解神秘的死亡语言。
企业家危难的哲理,要比人们想象的更为深奥。
为自己出发
本我和盔甲,理想和镣铐,绝不像我们通常想象那样是对立的。任何本我都不能自然的显露本色,都要启用各种各样的教养和礼仪修饰打扮一番,甚至改装整形成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影像。任何成功和善举,都不能使人摆脱自己无期监禁的地位。因此,盔甲不只属于骑士,每个人都有一幅形影相随的盔甲。让我们跟随骑士一起踏上去掉盔甲的新生之路,去寻找那个真实的本我。
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城堡,骑士发现吃喝都成了大问题。他所能找到的,只有偶而出现的野莓子,自己捏碎,塞进面盔里。唯一喝水的方法,就是把头放进小河里,让他的头盔里充满水,有两次,他差一点没给淹死。经历了几个月的磨难,他接近了一个又一个真实: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聪明,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;是荣誉和惧怕,让他当初穿上了盔甲,而不是什么征战需要;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世人的中心,最少也是妻子与儿子的依赖,实际上妻子和儿子并不需要他。这一系列真相终于让他做了一件多年来没有做过的事——痛哭。哭泣,这种与骑士禀赋全然不同的软弱代名词,却正是骑士脱离盔甲的第一步。
能够直面真相,并且在不确定性之中果断决策,一直是企业家成功的要素。而谁又知道,这两大长处常常又是企业家的真正短板。惧怕,正是那些果敢企业家的另一面。他们全副武装。一种对人性根深蒂固的疑惧,一种对真相莫名其妙的害怕,已经紧紧地固住了他们。他们深知怀壁其罪。于是,他们更愿意呆在自己熟悉的空间里,一如苗建中龟缩在由防盗门和摄像镜头把持着的屋子里。
1998年5月,德州晶华集团董事长苗建中的弟弟苗建国被一名“黑社会”成员用钢管砸死在德州街头。之后苗立志为弟报仇,历经两年时间,终于协助公安人员将德州的“黑社会”老大王铁流捉拿归案。王铁流后来被处以极刑,但苗一直担心王的余党报复。疑惧与恐惧交织,使他很少出门,通常都躲在家里办公。2005年12月1日12点半,苗被发现上吊身亡,一个字的遗嘱也没有留下。警方明确认定是因患抑郁症自杀。据警方调查,当天上午,苗还与三个客户通过电话。三人均反映苗总通话时语气平和,和往常并无二样,谈的都是工作上的问题。出事前一个小时,苗还在电话中详细地指导一位开矿山的客户如何布局生产场地、如何提高开采效率。没有人可以在电话中捕捉到真正的苗建中。他不会让人们看到他的内心。他发现掩饰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与人隔绝。神秘感成为他锐利的武器。他不愿意出门,已经看透了厌烦了各种嘴脸。他学会了用声音塑造的平静,以至于在生命的最后关头,他还能够压得住,让人听上去,宛如通常的平静。可是,那是万念俱灰的平静。
2005年1月1日早晨6点40多分钟,在人们迎接新年到来的时候,山西鑫龙稀土磁业(集团)有限公司董事长赵恩龙,却乘秘书下楼洗漱的空档,从办公室4楼跳下,永远躲避了他所惧怕的世人。据警方在现场发现了赵的一封遗书,上面提到:政策变化快,负担过重云云。现实中的赵恩龙,远没有企业家挥斥方遒的潇洒。他似乎被某种东西裹拥着往前走,从事着过多自己顾不过来的事。偏偏他又是一个好人,赵恩龙给他认识的朋友留下的大多是“够意思、人缘好”的印象。他从不拖欠工人的工资,自己生活非常俭朴。在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上大老板说到伤心处竟然哭起来,他也感觉到部下对他不是很卖力,但他没有办法,好多事情他都是亲自去办。死前一天他特把做农民的姐夫找来叙叙家常,他反复念叨,“生意难做人难用”,真愿意跟着姐夫回家种地。姐夫对他仰视惯了,并没有去体会这些家常话的悲情。
做企业的成功,带给他无上的荣誉和无尽的责任,同时也把他带到如履薄冰的紧张与精神崩溃的临界点。躲避不是办法。为了千千万万个苗建中、赵恩龙的救赎,我们还要跟随骑士继续上路。
“沉默之堡”
通常的情况是,我们设置障碍,来保护我们所谓的自我。有一天却发现,自己被关在自造的障碍后面出不来了。我们被时间、被一堆又一堆的事情推着走,很少停下脚步,听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。“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?”我们常常没有时间这样问问自己,而只是盲目地操作着逻辑上的下一步。
盔甲骑士自我救赎要过的第一关是聆听自我的“沉默之堡”。那是一座全然寂静的城堡,甚至连壁炉里的火,都没有发出劈哩叭啦的声音,只是无声无息地烧着。他必须一个人通过一间比一间狭小的房间。起初骑士不习惯,大呼小叫给自己壮胆。后来他发现了沉默之堡的真实用意:当一个人安静独处时,要认真地去聆听周围,去聆听自己的内心。
悟透了这个道理,骑士不再去想任何事情,也没有和自己说话,他静静地坐下,倾听寂静。在这个坟墓般的房间里,痛苦和孤独感袭遍了他的全身。很快,他感觉到妻子的痛苦和孤独。这么多年来,他逼她住在另一座沉默之堡里,他开始嚎啕大哭。骑士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不过眼泪从他的面盔里泼涌而出。头盔被泪水消融了,密封的墙上也出现一扇门,骑士穿越了沉默之堡。
企业家的本质是有局限的一族。他们关闭视野,专注于一端,才产生了巨大的创造力。可是,当这种创造力,被公众的盲崇不合时宜地夸大,企业家自我限制的边界不断被打破,在公众眼里无所不能的企业家,却生成了令人窒息的紧张与焦虑。而其,我们的企业家却没有骑士这样的自由。他们肩膀上担待着成千上万人每天的衣食住行,没有他们寻找沉默之堡的空档。
在德州晶华集团资产由5亿多元迅速扩张到36亿元的过程中,“龙头企业”这顶帽子牢牢地拘押了苗建中。在政府有关部门的“协调”下,晶华集团最终收购了与自己主业无关、由德州市发改委主持投资的凯元热电厂。由于煤价上涨等因素,电厂亏损严重,政府无力承担这个大包袱。要让整个电厂按原规划建成,还需晶华集团投入约20亿元,并且该电厂的市场前景并不明朗,让晶华背上沉重的包袱。“龙头企业”、“无限责任”、“我帮你贷款你帮我担责”,这一切使得苗建中成为真正的盔甲骑士,忘记了自己的本原。他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来省察自己和世象,哪怕他强行把自己封闭在家里,每天还是要处理五六十件公文,接无数电话。每件公文都事关资金审批调拨,不能大意。
赵恩龙是被责任压垮的另一个典型。2004年初,赵恩龙向银行借贷4亿元,到2004年年底,巨额贷款无法归还,经多方协调达成一口头协议:由赵恩龙出面筹措款项先归还银行,平账后,银行再将此款贷给赵恩龙,赵再还给借款单位和个人。但是,在赵将款打入银行后,银行却未能按口头约定再贷款给赵恩龙。失信的赵恩龙只能跟秘书躲避在办公楼吃住,以免把骚扰带回家。据秘书长张江涛反映,企业运转极端艰难,赵恩龙的思想压力非常大。现实中的他似乎被某种东西裹拥着往前走,从事着过多自己顾不过来的事。身为著名企业家,他却羡慕姐夫种地农民的身份。
可是,赵恩龙已经没有机会回家种地。债主们不允许,企业的员工也愿意。他理解这个现实。他没有骑士一样的自由度,说脱下盔甲马上就可以听凭意志脱下盔甲。如果赵恩龙的周围,不是聚集着那么多混事的、逼债的、吹捧的和仰视的,如果在他决定盲目扩张之际,能够有一个沉默之堡让他倾听一下内在的本我,我需要什么?我能做什么?或许悲剧不会发生。他的姐姐至今仍然怀疑,他的死是否真能够去挽救那些牵连其中的人。
我们则更关心怎样避免类似悲剧,为此我们还要跟随骑士前行。
摘自《强者:企业家的梦想与痴醉》开篇。